《Creative Commons:社會學的當代挑戰》

鄭陸霖

每個人,當然也包括每一個學者,認識這個世界的方式各有不同,吸引他們目光的經驗現象也往往南轅北轍。我是在三年前左右第一次聽說這世界上有「Creative Commons」(底下簡稱CC)這個東西,稍稍理解它後就對CC「一見鍾情」,到現在還常在玩味它對我的社會學意義。雖然只在六年前短暫做過一個跟CC扯不上一點關係的網際網路研究,然而這不表示 CC 只是我的「業餘」興趣;事實剛好相反,CC持續吸引我的是初次邂逅時「絕對錯不了」的直覺—CC緊密關聯到社會學的當代知識挑戰。我想就借電子報一角來試著弄清楚些我那模糊的直覺。

先談點「社會學」,從百年前草創時期開始延綿至今,社會學者就一直遺傳一個學問的特色,那就是對於如何回應「當代」的思考焦慮。簡單講,就是想要去看清楚正在我們身上作用、在我們四周發生的時代變動與社會脈動。社會學者在思考「現在正發生什麼?」的問題時,環繞著「工業社會」、「資訊社會」、「現代性」、「後現代」、「全球化」等概念生產過許多相互呼應或者彼此攻訐的論述,從而也發揮了許多關於「社會」的想像。

為什麼說「關於社會的想像」?這就關連到社會學的第二個特色。政治學者研究政治、經濟學者研究經濟、法律學者研究法律,許多人一聽就懂。但社會學者「研究社會」的回答,卻注定只能引來一臉茫然。「社會」,確實需要一些想像才能夠掌握,尤其是,在個體快速從各種集體脫落的時代。不過,喜好思辨的讀者可能已嗅到詭辯的味道,因為「必須想像社會」有點像是「你無法認識神,是因為你心中並沒有感受神的存在」的說法,不是嗎?當然,社會學分析無關信仰,優秀社會學家透過分析「現在正發生什麼?」可以很具體地展示這種「社會感知」對理解與回應當代現實的重要性。

就「回應當代」與「社會感知」的這兩層意義而言,我一直認為,Lawrence Lessig 可以說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社會學家,而CC則是最能夠與我們這個時代社會脈動共振的觀念、制度與運動。我的直覺是,CC 的諸多思想/運動的發展,可以說是當代社會學者回應「現在正發生什麼?」的學問挑戰時準確而豐富的沃土。可惜的是,即便在基進的知識圈也極少注意到CC的發展,更不用提到進行思考與對話。

從許多角度來看,由Lessig帶頭的CC運動都是在進行一種突破舊框架(盡管被流行地誤認為新)、打開新格局(盡管直覺上好像陳舊)的微妙平衡。 首先是Creative與Commons這兩個字眼,在直覺把「自由」與「集體」對立起來看待的時代錯覺裡便充滿著矛盾。「保留部份權利」(some rights reserved)則在「保留全部權利」 (all rights reserved)與產權無政府主義之間尋求合理的平衡。透過開放部份權利與相同方式分享的善意連鎖來打開公共領域(public domain ),藉此積蓄屬於人類全體的智慧,並使得 Remix的創意可以自由發揮。此外,CC運動三個相關授權層次並進,使得法律(法律條文與架構)、工程(軟體程式碼)與使用者(授權的簡易組合)在各自獨立的領域內扎根,同時又發揮整合互補的綜效,同樣可以看到CC運動的平衡思慮。

那麼,從社會學所關切的「回應當代」與「社會感知」來看,試圖在數位時代裡回復個體與集體 、 自由與傳統、專業與素人、管制與非管制之間「平衡」的CC運動,具有怎樣被誤看、漏看了的當代意義?我想借用一下Hirschman在《Shifting Involvement 》中提出的觀察架構,或許可以使我們更敏感於時代變動中舊架構與新格局間的微妙轉換,也有助於我們定位CC的位置。

Hirschman觀察到,人們 involve 在社會中的姿態一直擺盪於「集體」與「個體」座標間。30、40年代之後人們生活的重心逐漸從大戰的集體狂熱脫出 , 轉往個人與家庭的生活滿足移動;這趨勢一直到了60、70年代再次反轉,人們走出私人空間開始關心集體生活與社會環境,於是爆發各種形式的集體運動。如果我們向前延伸Hirschman的鐘擺波動,那麼整個 90年代以降的社會思潮,以柴契爾的市場主義為表徵,可說再度往個體主義的方向回擺。

人們從這種極端個體主義的方式來看待世界並非憑空想像,也不只是受到意識形態的洗腦。全球範圍的市場自由化、各國政府的管制放鬆、減稅競爭與公共投資銳減、網際網路爆炸與匿名性擴散、社會主義政權垮台或走資、體驗經濟的消費風行、手機與無線通信的普及,還有各社會階層上跨越國境的人口流動,總之各種現實形勢的匯集,使得個體似乎可以實感到從各種「社會」與「共同體」中脫離的經驗。

個體狂飆的年代所醞釀的是個體之間無法共量、拒絕整合、不可溝通的「解放」氛圍。作為一個時代的基本文法,並非只是柴契爾主義的專屬,世紀末的反抗思潮同樣(或者更頑固地)堅持「共同體」對多樣性與差異的排除效果,而反抗的「原點」(那個拒絕被壓迫的主體或空間)自然更不可能設定在任何共同體的想像。一旦「他者的視線」變成一種威脅,結果只能是不斷自我分裂、不停流竄、越界的無政府主義。這種負面的「社會感知」已經成為一種「反抗的建制」,一種因過度使用而失去意義的陳腔濫調。

於是,人們越來越難去思考要在怎樣的制度架構中被整合,心態上排斥去擁抱與經營共同體,難以從他者的眼光與回應中累積善意。良善的溝通需要預設「共善」(common good )變成一種隱藏排除的過時頑固,最後連專業者也開始從社會責任上退卻,甚至可以振振有詞以詆毀專業而自豪。從這樣的意義來看,絕對財產權背後支撐的右翼市場秩序,以及「反對一切權力」的左翼後現代反抗,分享的是從上個世紀80年代延續至世紀末的舊思維邏輯。

在這個藍綠、統獨、左右、前現代與後現代,一方面爭鬥不休、另一方面水乳交融的混亂時代中,繼續20多年來持續加溫加速的「市場想像」或「解構想像」來組織我們的環境、我們的生活、我們的未來,「總越來越覺得不對勁」、「一直這樣下去大概不行」,有這樣直覺的人越來越多-Hirschman的鐘擺已經開始回轉!

作為一位社會學者的觀察與直覺,我相信 Creative Commons 在 21 世紀冒頭之際登上數位時代思想/運動的國際舞台, 而且迅速匯聚了全球各地、各領域的關心與支持,乃是一種新時代浮動的徵兆,它其實只是21 世紀更大社會思想/體制變遷在科技先端的範圍內浮出的一部份而已。對認真思考當代社會變遷困境與出路的社會學者,CC 思想/運動應該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與挑戰。

不能再繼續忽視輕估CC下去,我的直覺這樣告訴我。